作者:曾繼雄


 


金庸小說中的大俠有幾種類型,如郭靖者可稱儒俠,如令狐沖者可稱豪俠。


 


之所以稱儒俠是因為他們處事的基調是儒家的(所謂儒家者,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一言蔽之仁義而已)。從金庸對陳家洛、郭靖等人的鋪陳,可知他對於儒家的喜愛是無庸置疑的,但是他顯然也知道儒家處事之道的限制,所以他又以具有狂士性格的人與之相伴補他們之不足,(其實這是 家的老傳統,連孔子都對狂狷之士有一份特殊的情感)。


 


本文以倚天屠 龍記中張翠山與殷素素的戀情來解析這兩者微妙的關係。倚天屠龍記中的儒俠無疑是以武當七俠為代表人物,他們行事為人的標準全然是儒家的,例如他們雖然身懷絕技卻是謙沖為懷,行俠仗義固不在話下,即使遇見惡人挑釁也處處忍讓,就算必須交手也處處為人留餘地,勝了還要設法保持對方顏面,即使不得不教訓對手也儘量讓他自己知道人外有人就好,在眾人面前還是給人留下台階。這其實不是金庸所創,而是中國俠義小說中的傳統,在演義中主角泰半都是 如此風範,也可見儒家影響之一斑。其實這也不是儒家的專擅,西洋警匪片中不論壞人的行徑如何令人髮指,警察在逮捕的過程中總是表現出超凡的理性,絕不以暴易暴逾越法律規範。所以在這一點上儒家代表的是一種理性平和 的處事態度,具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


 


然而這世界裡的惡人畢竟防不勝防,持守原則的結果自己固不免常常吃虧,正義也往往不能伸張,小人甚至勢如中天為禍鄉里,所以常常需要一些狂狷之士來平衡一下,他們愛憎分明、怨來直去比起迂腐的大俠們常常令讀者大呼痛快,倚天屠龍記中的狂狷之士不少,例如殷素素、謝遜、胡青牛、趙敏。


 


金庸在心態上非常心儀儒家聖人式的俠客,但是又覺得聖人在現實世界中簡直是難以為生,所以狂狷之士不但應運而生而且常和儒俠們結成莫逆。以殷素素為例,她在本書的出場顯得率性而為,令人有心狠手辣的感覺,但她和張翠山之間卻發生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戀情,從人性的角度看好像是才子佳人間的故事,其實她的所行許多地方恰恰成了他的互補。


 


例如:他恨都大錦受人之託未能盡力辦事致使俞岱巖身遭重殘,要他將鏢銀二千兩全數賑災,順口說出「只要你留下一兩八錢,我拆了你龍門鏢局,將你滿門殺得雞犬不留」。按照他所受的師訓及素行,這話是絕出不了口的,然而他卻把聽都大錦轉述的話順口說了出來,其實這暗示了他因師兄遭難所起的憤恨雖被禮教壓抑下來卻在潛意識中爆發出來,更妙的是這事竟然真的在殷素素手中實現了,其實這暗示殷素素代表了他的真我(人的本然反應就是一直抱怨!)。不僅如此他們被謝遜逼著航向北極,船上他二人密議制服謝遜的計謀,張翠山覺得在謝遜睡夢中暗襲有失大丈夫風範,只好提議由他來叫醒謝遜跟他比掌,再由素素發銀針傷他,他也說這樣勝之不武;可惜武功差人太遠又兼身處險地,只好佔人便宜。這些話充分透露出他心中的 矛盾與掙扎,而殷素素就是他衷心盼望讓他從道德困境中解脫的救星。後來張謝比拼掌力,張已漸感難支之際心中不斷呼喚素素發銀針,甚至謝遜提議發誓休兵和好之際,張翠山心裡說:「立什麼鬼誓?快發銀針!快發 銀針!」。


 


不僅臨敵之際如此,即使在感情上張也是被動的,他在湖中小舟上初見素素,發現她原是女扮男裝立即致歉倒躍回岸,素素驅舟緩緩盪入湖心之際撫琴以歌邀約(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合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遊?)。張在歌聲遠去後仍呆立湖畔良久始返,後來一則需打聽血案,二則心裡很想見她,掙扎一會兒還是赴了約,接下來因著療毒、因著王盤山之會兩人越走越近,然而他每和素素的關係進一步就想到種種處事態度上的差異,而試圖疏遠,復因謝遜陰錯陽差的出現,兩人同舟一命,終至以身相許。


 


整個過程中他從掙扎到衷心接納素素,最重要的原因是「身處絕境」。他在感情上固然喜歡素素,但理智上又覺得她的行為準則過於率直(恩怨分明、下手過重),在象徵上,儒家的行為準則是高度受德行約束的,而狂狷之士卻發乎未加修飾的人性。前者需要滿足整個社會體系的需求和複雜的倫理,因此瞻前顧後,上焉者落得個迂腐之名,下焉者不過是個八面玲瓏的鄉愿,後者只管自己心中的愛惡,在行動上反而乾乾脆脆。不過她們的結合僅能存在於人跡罕至的冰火島,一旦歸回中土、歸回那錯綜複雜的倫理世界,他們就面臨了勞燕分飛的命運,這時候張翠山既不能見容於倫理世界,又不願辜負愛妻,只得伏劍自盡,而素素只得相隨九泉了。


 


在這裡有必要一探張自刎的原因。金庸的小說裡,善惡是糾葛難清的,素素雖然動輒殺人,但他所殺的人和謝遜一樣都是罪有應得之輩,那些上武當山「討回公道」的人真正的目標是謝遜的下落,找尋謝遜的目的也不是為親人同門報仇而是屠龍刀,他們動機的不純和素素的輕率殺人其實伯仲之間而已。


 


讓張翠山在道德上進退兩難的實在是一個很荒謬的理由(至少是不充分的):俞岱巖的重殘間接肇因於素素。平心而論,素素對他已盡保護的責任,只可惜陰錯陽差讓他落到阿三手中才造成終生殘廢,然而張卻覺得愧對師兄,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儒家思想。儒家思想最排斥重色輕友, 三國演義中劉備說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梁山上的好漢個個都是在女色上不甚留意,何以故?就是把喜歡女性當作道德上的弱點,自妲己、褒姒以降…..女人大焉者傾人城、傾人國,小焉者造成家人的不睦。所以魯迅說中國的男人本來有一半可以成聖賢的,結果卻沒有,泰半都是給女人害的。這種思想根深蒂固使張連想都不想就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有趣的一點,不論是張翠山、張無忌;他們所最愛的女人都曾假扮成他們的模樣,就象徵的意義來說這正表示儒家心目中的聖人和狂狷互為表裡、彼此戀慕,他們是苦難中的一對,都被對方的特質吸引著,共同面對不完美的世界。同樣的事件在張無忌與趙敏、郭靖與黃蓉身上也重複出現,因篇幅所限不再詳述了。


 


 


 


 


黑牡丹:講得真好啊!殷素素扮過張翠山;趙敏扮過張無忌,象徵著對意中人的戀慕和傾心,穆念慈好像也曾偷偷扮演楊康,和自己過招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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